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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阳修《六一诗话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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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诗话

四库全书提要

钦定四库全书,集部九。

六一诗话,诗文评类。

提要

〈臣〉等谨按:《六一诗话》一卷,宋欧阳修撰。前有自题一行,称“退居汝阴时集之,以资闲谈”。陈师道《后山诗话》谓修不喜杜甫诗;叶梦得《石林诗话》谓修力矫西崑体,而此编载论蔡都尉诗一条、刘子仪诗一条,殊不尽然。毛晋后跋所辨,亦公论也。其中,如“风暖鸟声碎,日髙花影重”一联,今见杜荀鹤《唐风集》,而修误作周朴诗;又如“九僧”之名,遗其八,司马光《续诗话》乃为补之。是则记忆偶疏耳。

乾隆四十二年五月,恭校上。

总纂官:〈臣〉纪昀、〈臣〉陆锡熊、〈臣〉孙士毅。

总校官:〈臣〉陆费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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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这些臣等恭敬地查阅:《六一诗话》,共一卷,是宋代欧阳修所撰写。卷前有一行作者自题,称“在退居汝阴的时候辑录此书,用来作为闲谈的资料”。陈师道的《后山诗话》说欧阳修不喜欢杜甫的诗;叶梦得的《石林诗话》说欧阳修致力矫正“西崑体”,然而这部书里却收录了评论蔡都尉和刘子仪诗歌各一条,这与(叶梦得的说法)很不一样,并不完全如此。毛晋在书后跋文中的辨正,也是公允的看法。其中,例如“风暖鸟声碎,日髙花影重”这一联诗,现在可以在杜荀鹤的《唐风集》中见到,但欧阳修误将其当作周朴的诗;又例如说到“九僧”的名字,却漏掉了其中八人,司马光的《续诗话》才将他们补上。这只不过是(作者)记忆偶尔疏漏罢了。
乾隆四十二年五月,恭敬地校对进呈。

(一)

居士退居汝阴,而集以资闲谈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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欧阳修先生(居士)退居汝阴,而辑录此书用作闲谈的资料。

(二)

李文正公进《永昌陵挽歌辞》云:“奠玉五回朝上帝,御楼三度纳降王。”当时群臣皆进,而公诗最为首出。所谓三降王者,广南刘鋹、西蜀孟昶及江南李后主是也。若五朝上帝则误矣。太祖建隆尽四年,明年初郊,改元乾德。至六年再郊,改元开宝。开宝五年又郊,而不改元。九年已平江南,四月大雩,告谢于西京。盖执玉祀天者,实四也。李公当时人,必不缪,乃传者误云五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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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文正公(李昉)进呈《永昌陵挽歌辞》,其中写道:“五次进献玉璧朝见上帝(祭天),三次在御楼上接纳投降的君王。”当时群臣都进呈了挽歌,而李公的诗是其中最好的。所谓三次投降的君王,是指广南的刘鋹、西蜀的孟昶以及江南的李后主。至于说到五次朝见上帝(祭天),那就错了。太祖的建隆年号共四年,次年(乾德元年)初郊祭,改年号为乾德。到乾德六年再次郊祭,改年号为开宝。开宝五年又进行了郊祭,但没有改年号。开宝九年已经平定了江南,四月举行了盛大的雩祭,在西京向天地告谢。所以,执玉璧祭祀上天,实际是四次。李公是当时的人,一定不会弄错,是流传的人误记为五次罢了。

(三)

仁宗朝,有数达官以诗知名,常慕“白乐天体”,故其语多得于容易。尝有一联云:“有禄肥妻子,无恩及吏民。”有戏之者云:“昨日通衢遇一辎軿车,载极重,而羸牛甚苦,岂非足下‘肥妻子’乎?”闻者传以为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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仁宗皇帝时期,有几位因诗歌出名的达官显贵,他们常模仿“白乐天(白居易)体”,所以诗句大多容易理解。他们曾有一联诗说:“有了俸禄养肥妻子,没有恩德惠及官吏百姓。”有人开玩笑对他们说:“昨天在大路上遇见一辆满载货物的辎车,装载得极重,而瘦弱的牛拉得很辛苦,这难道不是你们诗中‘肥妻子’的写照吗?”听到的人都当作笑话流传。

(四)

京师辇毂之下,风物繁富,而士大夫牵于事役,良辰美景,罕获宴游之乐。其诗至有“卖花担上看桃李,拍酒楼头听管弦”之句。西京应天禅院有祖宗神御殿,盖在水北,去河南府十余里。岁时朝拜官吏,常苦晨兴,而留守达官简贵,每朝罢,公酒三行,不交一言而退。故其诗曰:“正梦寐中行十里,不言语处吃三杯。”其语虽浅近,皆两京之实事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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京城脚下,风物繁华富庶,但士大夫们被政务俗事牵绊,美好的时光景致中,很少获得宴饮游玩的乐趣。他们的诗甚至有“卖花担上看桃李,拍酒楼头听管弦”这样的句子。西京(洛阳)的应天禅院有供奉祖宗神位的殿宇,它在水北,距离河南府(洛阳)有十多里。官员们按时前往朝拜,常常苦于早起,而留守的达官显贵们尊贵从简,每次朝拜结束,只是公式性地行三杯酒礼,不说一句话就退下了。因此他们的诗说:“正像在睡梦中走了十里路,在不说话的场合里喝了三杯酒。”这些话虽然浅显直白,却都是两京(开封和洛阳)的真实情况。

(五)

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《河豚鱼诗》云:“春洲生荻芽,春岸飞杨花。河豚当是时,贵不数鱼虾。”河豚常出于春暮,群游水上,食絮而肥。南人多与荻芽为羹,云最美。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,已道尽河豚好处。圣俞平生苦于吟咏,以闲远古淡为意,故其构思极艰。此诗作于樽俎之间,笔力雄赡,顷刻而成,遂为绝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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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圣俞(梅尧臣)曾经在范希文(范仲淹)的宴席上写了一首《河豚鱼诗》,说:“春天的沙洲长出荷叶嫩芽,春天的岸边飞舞着杨花。河豚到了这个时候,其珍贵程度不是鱼虾可比拟的。”河豚常常在春末出现,成群地在水面上游动,吞食柳絮而肥美。南方人常把河豚和荻芽一起煮汤,说味道最好。所以懂得诗的人说,这首诗只破题的两句,就已经说尽了河豚的妙处。圣俞平生刻苦吟诗,以闲适、深远、古朴、淡雅为追求,所以他构思诗歌极其艰难。但这首诗在宴饮交际之间写成,笔力雄健丰富,顷刻间完成,于是成为传颂一时的名作。

(六)

苏子瞻学士,蜀人也。尝于淯井监得西南夷人所卖蛮布弓衣,其文织成梅圣俞《春雪诗》。此诗在《圣俞集》中未为绝唱,盖其名重天下,一篇一咏,传落夷狄,而异域之人贵重之如此耳。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,得之,因以见遗。余家旧畜琴一张,乃宝历三年雷会所斫,距今二百五十年矣。其声清越如击金石,遂以此布更为琴囊,二物真余家之宝玩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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苏子瞻(苏轼)学士,是四川人。他曾经在淯井监买到西南少数民族卖的蛮布弓套,上面的花纹织成了梅圣俞的《春雪诗》。这首诗在《圣俞集》中并不算绝佳之作,可能是因为梅圣俞名重天下,他的每一篇文章、每一首诗歌都传到了少数民族地区,而那些异族的人竟如此珍视它。子瞻认为我(欧阳修)尤其了解圣俞,得到这个弓套后,就把它赠送给我了。我家原来珍藏有一张琴,是宝历三年(827年)雷会制作的,距离现在已经有二百五十年了。它的声音清脆悠扬如同敲击金属玉石,于是我就用这块蛮布做成了琴袋,这两样东西真是我们家的宝贵玩物啊。

(七)

吴僧赞宁,国初为僧录。颇读儒书,博览强记,亦自能撰述,而辞辩纵横,人莫能屈。时有安鸿渐者,文词隽敏,尤好嘲咏。尝街行遇赞宁与数僧相随,鸿渐指而嘲曰:“郑都官不爱之徒,时时作队。”赞宁应声答曰:“秦始皇未坑之辈,往往成群。”时皆善其捷对。鸿渐所道,乃郑谷诗云“爱僧不爱紫衣僧”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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吴地的僧人赞宁,在国初(宋朝建立初期)担任僧录(管理僧尼事务的官职)。他很喜欢读儒家的书,博览强记,也能自己著书立说,而且口才辩论纵横不羁,没有人能驳倒他。当时有个叫安鸿渐的人,文笔言辞俊逸敏捷,尤其喜欢用诗歌讽刺嘲弄。他曾经在街上行走时遇见赞宁和几个僧人一道,安鸿渐指着他们嘲讽道:“郑都官(郑谷)不喜欢的那类人,时常结队行走。”赞宁随即应声回答说:“秦始皇还没来得及坑杀的那帮人(指儒生),常常成群出现。”当时的人都称赞他们应对敏捷。安鸿渐提到的,是郑谷诗中说的“爱僧不爱紫衣僧”(喜欢普通僧人,不喜欢穿紫色袈裟的高级僧人)那句诗。

(八)

郑谷诗名盛于唐末,号《云台编》,而世俗但称其官,为“郑都官诗”。其诗极有意思,亦多佳句,但其格不甚高。以其易晓,人家多以教小儿,余为儿时犹诵之,今其集不行于世矣。梅圣俞晚年,官亦至都官,一日会饮余家,刘原父戏之曰:“圣俞官必止于此。”坐客皆惊。原父曰:“昔有郑都官,今有梅都官也。”圣俞颇不乐。未几,圣俞病卒。余为序其诗为《宛陵集》,而今人但谓之“梅都官诗”。一言之谑,后遂果然,斯可叹也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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郑谷诗名在唐朝末年很盛行,诗集号称《云台编》,但世俗之人只称呼他的官职,叫做“郑都官诗”。他的诗很有意味,也有很多好句子,但诗的风格不太高妙。因为他的诗易于理解,许多人家用来教小孩子,我小时候还曾经背诵过,如今他的诗集已不再流传于世了。梅圣俞(梅尧臣)晚年,官职也做到了都官郎中,有一天在我家聚会饮酒,刘原父(刘敞)和他开玩笑说:“圣俞你的官职肯定只会到这里为止了。”在座的客人都很吃惊。刘原父说:“过去有个郑都官,现在有你梅都官了。”圣俞听了很不高兴。没过多久,圣俞生病去世了。我为他的诗集作序,题名为《宛陵集》,可是现在的人却只称之为“梅都官诗”。一句玩笑话,后来竟然应验了,这真是令人感叹啊!

(九)

陈舍人从易,当时文方盛之际,独以醇儒古学见称,其诗多类白乐天。盖自杨、刘唱和,《西昆集》行,后进学者争效之,风雅一变,谓“西昆体”。由是唐贤诸诗集几废而不行。陈公时偶得杜集旧本,文多脱误,至《送蔡都尉》诗云:“身轻一鸟”,其下脱一字。陈公因与数客各用一字补之。或云“疾”,或云“落”,或云“起”,或云“下”,莫能定。其后得一善本,乃是“身轻一鸟过”。陈公叹服,以为虽一字,诸君亦不能到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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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舍人从易,在当时文坛正盛的时候,他却以纯正的儒学和古朴的学问而独具称誉,他的诗大多类似于白乐天(白居易)的风格。这是因为自从杨(杨亿)、刘(刘筠)等人倡导并唱和,使得《西昆集》流行开来后,后来的学者竞相模仿,诗风为之一变,称作“西崑体”。由此,唐朝许多贤士的诗集几乎被废弃而不流行了。陈从易在当时偶然得到杜甫诗集的一个旧版本,文字有很多脱漏和错误,读到《送蔡都尉》这首诗时,写道:“身轻一鸟”,这句诗下面脱落了一个字。陈从易就和几位客人,各自用一个字来补充。有人说“疾”,有人说“落”,有人说“起”,有人说“下”,始终不能确定是哪个字。后来得到一个好的版本,才知道是“身轻一鸟过”。陈从易感叹佩服,认为即使是一个字,各位(客人)也无法达到(杜甫的水平)啊。

(一〇)

国朝浮图以诗名于世者九人,故时有集号《九僧诗》,今不复传矣。余少时闻人多称。其一曰惠崇,余八人者,忘其名字也。余亦略记其诗,有云:“马放降来地,雕盘战后云。”又云:“春生桂岭外,人在海门西。”其佳句多类此。其集已亡,今人多不知有所谓九僧者矣,是可叹也!当时有进士许洞者,善为辞章,俊逸之士也。因会诸诗僧分题,出一纸约曰:“不得犯此一字。”其字乃山、水、风、云、竹、石、花、草、雪、霜、星、月、禽、鸟之类,于是诸僧皆阁笔。洞,咸平三年进士及第,时无名子嘲曰“张康浑裹马,许洞闹装妻”是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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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朝(宋朝)有名声的佛教僧人,因诗歌闻名于世的有九个人,所以当时有诗集名为《九僧诗》,现在已不再流传了。我小时候听人多次提起他们。其中一个叫惠崇,剩下的八个人,我已经忘记他们的名字了。我也大致记得他们的一些诗句,有的说:“马儿在投降之地放牧,雕在战后的云端盘旋。”又有的说:“春天在桂岭之外萌生,人们在海门之西居住。”像这样的好句子还有很多。他们的诗集已经亡佚,现在很多人都不知道有所谓“九僧”这回事了,这真是令人感叹啊!当时有位进士叫许洞,擅长写文章,是个俊逸洒脱的人。他曾经召集各位诗僧一起来作诗,规定题目,拿出一张纸写上约定说:“不得触犯这些字中的任何一个。”这些字就是山、水、风、云、竹、石、花、草、雪、霜、星、月、禽、鸟之类的字,于是所有的僧人都放下了笔。许洞在咸平三年(1000年)考中进士,当时有个无名氏嘲笑他,说“张康浑身包着马,许洞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妻子”指的就是这件事。

(一一)

孟郊、贾岛皆以诗穷至死,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。孟有《移居》诗云:“借车载家具,家具少于车。”乃是都无一物耳。又《谢人惠炭》云:“暖得曲身成直身。”人谓非其身备尝之不能道此句也。贾云:“鬓边虽有丝,不堪织寒衣。”就令织得,能得几何?又其《朝饥诗》云:“坐闻西床琴,冻折两三弦。”人谓其不止忍饥而已,其寒亦何可忍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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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郊、贾岛都因为作诗而贫困终生直到去世,而且他们平生特别喜欢创作描写穷困艰苦生活的诗句。孟郊有一首《移居》诗说:“借了车来载家具,家具比车还要少。”这竟然是说他家里什么都没有了。又有一首《谢人惠炭》诗说:“温暖得弯曲的身体变成了直的身体。”人们说不是亲身经历过那种寒冷的人,是说不出这句诗的。贾岛说:“鬓边的白发虽然像丝,但不足以织成一件御寒的衣服。”就算织成了,又能有多少呢?还有他的《朝饥诗》说:“坐着听到西边床上的琴声,(因为天冷)冻断了两三根弦。”人们说他不仅忍受饥饿,那种寒冷更是无法忍受啊。

(一二)

唐之晚年,诗人无复李、杜豪放之格,然亦务以精意相高。如周朴者,构思尤艰,每有所得,必极其雕琢,故时人称朴诗“月锻季炼,未及成篇,已播人口”。其名重当时如此,而今不复传矣。余少时犹见其集,其句有云:“风暖鸟声碎,日高花影重。”又云:“晓来山鸟闹,雨过杏花稀。”诚佳句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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唐朝末年,诗人不再有李白、杜甫那种豪迈奔放的风格,但也都致力于在诗意上精益求精来互相超越。比如周朴,构思诗句尤其艰难,每有所得,必定极尽雕琢,所以当时的人称赞周朴的诗“像每月锻打、每季提炼一样,诗句还没写完,就已经传遍了人们的口中”。他的名气当时如此重要,然而如今却不再流传了。我小时候还见过他的诗集,其中有的句子说:“风吹暖了,鸟儿的叫声就变得细碎;太阳升高了,花影也变得浓重。”又有的句子说:“天刚亮时山中的鸟儿很吵闹,雨下过后杏花就变得稀疏了。”确实都是好句子啊。

(一三)

圣俞尝谓予余曰:“诗家虽率意,而造语亦难。若意新语工,得前人所未道者,斯为善也。必能状难写之景,如在目前,含不尽之意,见于言外,然后为至矣。贾岛云:‘竹笼拾山果,瓦瓶担石泉。’姚合云:‘马随山鹿放,鸡逐野禽栖。’等是山邑荒僻,官况萧条,不如‘县古槐根出,官清马骨高’为工也。”余曰:“语之工者固如是。状难写之景,含不尽之意,何诗为然?”圣俞曰:“作者得于心,览者会以意,殆难指陈以言也。虽然,亦可略道其仿佛:若严维‘柳塘春水漫,花坞夕阳迟’,则天容时态,融和骀荡,岂不如在目前乎?又若温庭筠‘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’,贾岛‘怪禽啼旷野,落日恐行人’,则道路辛苦,羁愁旅思,岂不见于言外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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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圣俞(梅尧臣)曾对我说:“写诗的人虽然可以凭兴致,但遣词造句也很困难。如果诗的意境新颖、语言工巧,能写出前人未曾表达过的意境,这就是好的诗了。必须能描绘难以言传的景致,使人如同身临其境,包含无穷的意味,让言外之意能被读者领会,然后才能算是达到了至高的境界。贾岛说:‘竹笼拾山果,瓦瓶担石泉。’姚合说:‘马儿跟着山鹿散漫,鸡儿追逐野禽栖息。’像这些诗句虽然描绘了山村的荒僻和官场的冷清萧条,但不如‘县城古老槐树根都露出来了,官吏清廉得马都饿得骨头都高高突起’这句写得更工巧。”我问:“语言工巧的诗固然是像这样。但能描绘难以言传的景致、包含无穷意味的诗,是怎样的呢?”圣俞说:“这要靠作者心有所得,读者凭心意去领会,很难用言语明确地指出来。虽然如此,也可以大致说说它们所呈现的景象:例如严维的‘柳塘春水漫,花坞夕阳迟’,那自然风光和时节景象,融洽和煦、舒展荡漾,难道不就像在眼前一样吗?又例如温庭筠的‘鸡声茅店月,人迹板桥霜’,贾岛的‘怪禽啼旷野,落日恐行人’,那旅途的艰辛、羁旅的愁思,难道不都是在言外流露出来了吗?”

(一四)

圣俞、子美齐名于一时,而二家诗体特异。子美笔力豪隽,以超迈横绝为奇;圣俞覃思精微,以深远闲淡为意。各极其长,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。余尝于《水谷夜行》诗略道其一二云:“子美气尤雄,万窍号一噫,有时肆颠狂,醉墨洒滂霈。譬如千里马,已发不可杀。盈前尽珠玑,一一难拣汰。梅翁事清切,石齿漱寒濑。作诗三十年,视我犹后辈。文辞愈精新,心意虽老大。有如妖韶女,老自有余态。近诗尤古硬,咀嚼苦难嘬。又如食橄榄,真味久愈在。苏豪以气轹,举世徒惊骇。梅穷独我知,古货今难卖。”语虽非工,谓粗得其仿佛,然不能优劣之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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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圣俞和苏子美(苏舜钦)两人在当时齐名,但两人的诗歌风格非常不同。子美的笔力雄健豪放,以超逸豪迈、独绝不群为奇;圣俞则思考深邃精微,以意境深远、悠闲淡雅为宗旨。他们各自都达到了其风格的极致,即使是善于评论的人也难以判定谁更优越。我曾经在《水谷夜行》这首诗中大致地写了一二点,我说:“子美的气势尤其雄浑,就像万千孔窍齐发一声大吼,有时放纵癫狂,醉后的墨汁挥洒得淋漓尽致。就像千里马,一旦奔驰起来就无法停下。面前尽是珍宝珠玉,一个一个都难以舍弃。梅翁(梅圣俞)的诗风清峻贴切,如同石齿摩擦着寒冷的溪水声。他写诗三十年,看我还像是晚辈。他的文辞越发精炼新颖,思想情意虽然已趋成熟老练。就像姿态美好的女子,即使年老了也自有余韵。他近期的诗歌尤其古朴生硬,咀嚼起来艰难难以下咽。又如同吃橄榄,真味越久越在。苏(苏子美)以气势压倒一切,世人只会感到震惊骇异。梅翁的困境只有我理解,他的古朴风格的诗歌如今难以卖出好价钱。”这些话虽然谈不上精巧,但可以说是大致描绘出了他们的特点,不过仍然无法判定谁更优劣。

(一五)

吕文穆公未第时,薄游一县,胡大监旦方随其父宰是邑,遇吕甚薄。客有誉吕曰:“吕君工于诗,宜少加礼。”胡问诗之警句,客举一篇,其卒章云“挑尽寒灯梦不成。”胡笑曰:“乃是一渴睡汉耳。”吕闻之,甚恨而去。明年,首中甲科,使人寄声语胡曰:“渴睡汉状元及第矣。”胡答曰:“待我明年第二人及第,输君一筹。”既而次榜亦中首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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吕文穆公(吕蒙正)尚未考取功名时,曾在某个县城游历,胡大监胡旦当时正跟随他父亲在该县担任县令,对待吕蒙正非常轻慢。有位客人向胡旦称赞吕蒙正说:“吕先生擅长写诗,您应该稍微以礼相待。”胡旦问诗中有没有能让人惊叹的句子,客人举了一首,其中最后一句说“挑尽寒灯梦不成。”胡旦笑着说:“这不过是个犯困想睡觉的人罢了!”吕蒙正听到后,非常气愤地离开了。第二年,吕蒙正考中了甲科的第一名(状元),派人传话给胡旦说:“那个犯困的人已经考中状元了!”胡旦回答说:“等我明年考中第二名(状元),再向你认输。”不久后,下一榜的科举,胡旦也考中了首选(状元)。

(一六)

圣俞尝云:“诗句义理虽通,语涉浅俗而可笑者,亦其病也。如有《赠渔父》一联云‘眼前不见市朝事,耳畔惟闻风水声。’说者云:‘患肝肾风。’又有《咏诗者》云:‘尽日觅不得,有时还自来。’本谓诗之好句难得耳,而说者云:‘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。’人皆以为笑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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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圣俞曾经说:“诗句的意义道理虽然说得通,但如果语言浅显俗气得令人发笑,这也是诗的毛病。例如有人写《赠渔父》这首诗,其中一联说‘眼前看不见城市朝廷的事,耳边只听见风声水声。’有人评论说:‘这是得了肝肾风病。’又有人评论说:‘这只说出了眼前和耳边的事情。’又有一首《咏诗者》的诗说:‘整天寻找找不到,有时又自己来了。’这本来是说诗歌中的好句子很难寻得,而有人评论说:‘这是写家里猫丢了的诗。’人们听了都当作笑话。”

(一七)

王建《宫词》一百首,多言唐宫禁中事,皆史传小说所不载者,往往见于其诗,如“内中数日无呼唤,传得滕王《蛱蝶图》。”滕王元婴,高祖子,新、旧《唐书》皆不著其所能,惟《名画录》略言其善画,亦不云其工蛱蝶也。又《画断》云:“工于蛱蝶。”及见于建诗尔。或闻今人家亦有得其图者。唐世一艺之善,如公孙大娘舞剑器,曹刚弹琵琶,米嘉荣歌,皆见于唐贤诗句,遂知名于后世。当时山林田亩,潜德隐行君子,不闻于世者多矣,而贱工末艺得所附托,乃垂于不朽,盖其各有幸不幸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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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建的《宫词》共一百首,多讲述唐代宫廷内的事情,其中许多是史书和野史小说中没有记载的,却常常在他的诗中出现,例如“宫内多日没有(被皇帝)召见,私下传阅滕王的《蛱蝶图》。”滕王元婴是唐高祖的儿子,新旧《唐书》都没有详细记载他的才能,只有《名画录》略微提到他擅长绘画,但也没说他擅长画蝴蝶。《画断》中也记载:“擅长画蝴蝶。”这些都只见于王建的诗中罢了。或许听说如今有些人家里还珍藏着他的画作。唐代对于一门技艺的精湛,如公孙大娘舞剑器、曹刚弹奏琵琶、米嘉荣唱歌,都见于唐代贤士的诗句中,于是流传后世闻名。而当时的那些山林田野中,潜藏德行、隐居修身的君子,没有被世人听闻到的很多;然而那些卑微的工匠和末流的技艺,却因为诗文的附载而得以不朽,这大概是各自的幸运和不幸吧。

(一八)

李白《戏杜甫》云:“借问别来太瘦生,总为从前作诗苦。”“太瘦生”,唐人语也,至今犹以“生”为语助,如“作麽生”、“何似生”之类是也。陶尚书穀尝曰:“尖檐帽子卑凡厮,短靿靴儿末厥兵。”“末厥”,亦当时语。余天圣景祐间已闻此句,时去陶公尚未远,人皆莫晓其义。王原叔博学多闻,见称于世,最为多识前言者,亦云不知为何说也。第记之,必有知者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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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白在《戏杜甫》诗中说:“请问分别以来为何这样瘦呀,总因为从前作诗太辛苦了。”“太瘦生”是唐朝人的口语,至今仍把“生”字作为语助词,如“作麽生”(怎么做)、“何似生”(是什么样)之类就是。陶尚书(陶谷)曾经说:“尖帽檐子下的卑贱普通人,短筒靴子的末等兵。”“末厥”也是当时的俗语。我(欧阳修)在天圣、景祐年间就已经听过这句诗了,那时距离陶谷的时代还不远,但人们都不理解它的意思。王原叔(王曙)学问渊博,见识广博,世人都称赞他,是最了解前代言语的人,但也说不知道这句诗是何意思。我姑且把它记下来,以后肯定会有知道的人。

(一九)

诗人贪求好句,而理有不通,亦语病也。如“袖中谏草朝天去,头上宫花侍宴归”,诚为佳句矣,但进谏必以章疏,无直用稿草之理。唐人有云:“姑苏台下寒山寺,半夜钟声到客船。”说者亦云,句则佳矣,其如三更不是打钟时!如贾岛《哭僧》云:“写留行道影,焚却坐禅身。”时谓烧杀活和尚,此尤可笑也。若“步随青山影,坐学白塔骨”,又“独行潭底影,数息树边身”,皆岛诗,何精粗顿异也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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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人贪求好诗句,但如果道理上说不通,也是诗歌的毛病。例如“袖中谏草朝天去,头上宫花侍宴归”,这确实是好句子,但是进谏一定要用正式的章疏,没有直接用稿草(草稿)的道理。唐朝有人写诗说:“姑苏台下寒山寺,半夜钟声到客船。”评论的人也说,句子是好的,但三更半夜(子时)并不是寺庙打钟的时候!又如贾岛《哭僧》诗说:“写下他修行时的身影(画像),焚烧掉他坐禅的身体(火化)。”当时有人说这是烧死活和尚,这就更可笑了。至于“脚步随青山影,坐下学白塔骨”,又“独自走在潭底的倒影里,数着呼吸坐在树边”,这些都是贾岛的诗句,为什么诗的精妙和粗糙竟然差别这么大呢?

(二〇)

松江新作长桥,制度宏丽,前世所未有。苏子美《新桥对月》诗所谓“云头滟滟开金饼,水面沉沉卧彩虹”者是也。时谓此桥非此句雄伟不能称也。子美兄舜元,字才翁,诗亦遒劲多佳句,而世独罕传。其与子美紫阁寺联句,无愧韩、孟也,恨不得尽见之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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松江新修建的长桥,规制宏大壮丽,是前代所未有的。苏子美(苏舜钦)在《新桥对月》诗中描写的那句“云头闪耀着像打开的金色饼,水面深沉地卧着彩虹”说的就是这座桥。当时人们评论说,这座桥非要用这样雄伟壮阔的诗句来形容,才配得上它的气势。苏子美的哥哥苏舜元,字才翁,诗歌也同样遒劲有力,有很多好句子,但是世上却很少流传。他和子美在紫阁寺唱和的联句,不亚于韩愈、孟郊的作品,可惜未能全部见到。

(二一)

晏元献公文章擅天下,尤善为诗,而多称引后进,一时名士往往出其门。圣俞平生所作诗多矣,然公独爱其两联,云:“寒鱼犹着底,白鹭已飞前。”又“絮暖鮆鱼繁,露添莼菜紫。”余尝于圣俞家见公自书手简,再三称赏此二联。余疑而问之,圣俞曰:“此非我之极致,岂公偶自得意于其间乎?”乃知自古文士不独知己难得,而知人亦难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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晏元献公(晏殊)的文章名冠天下,尤其擅长写诗,并且乐于称赞引荐后辈,当时的许多名士大多出自他的门下。圣俞(梅尧臣)一生写了很多诗,然而晏公却独爱他诗中的两联,说:“寒冷的鱼儿还藏在水底,白鹭已经飞到前边去了。”又说“柳絮飘暖后鮆鱼肥美繁多,沾了露水的莼菜颜色更紫。”我(欧阳修)曾经在圣俞家里看到晏公亲笔书写的手札,再三称赞欣赏这两联诗。我感到疑惑就问圣俞,圣俞说:“这并不是我诗中最精彩的地方,大概是晏公偶然在这两联中找到了自己特别得意的地方吧?”由此可知自古以来的文人,不只是难得遇上真正理解自己的知己,要正确地认识和赏识他人也同样不容易啊。

(二二)

杨大年与钱、刘数公唱和,自《西昆集》出,时人争效之,诗体一变。而先生老辈患其多用故事,至于语僻难晓,殊不知自是学者之弊。如子仪《新蝉》云:“风来玉宇乌先转,露下金茎鹤未知。”虽用故事,何害为佳句也。又如“峭帆横渡官桥柳,叠鼓惊飞海岸鸥。”其不用故事,又岂不佳乎?盖其雄文博学,笔力有余,故无施而不可,非如前世号诗人者,区区于风云草木之类,为许洞所困者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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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大年(杨亿)和钱(钱惟演)、刘(刘筠)等几位先生互相唱和,自从《西崑集》问世后,当时的人们竞相模仿,诗风为之一变。而老一辈的先生们却担忧他们过多地运用典故,以至于语言生僻难以理解,却不知道这本来就是学者的毛病。例如刘子仪(刘筠,字子仪)的《新蝉》诗说:“风吹来玉宇(指天空或仙境)乌鸦先动了,露水落下金茎(仙人承露的铜柱)仙鹤还不知晓。”虽然用了典故,但这怎么妨碍它成为好句子呢?又例如“陡峭的船帆横着驶过官桥旁的柳树,层叠的鼓声惊飞了海岸边的海鸥。”他不用典故,难道不也是极好的诗句吗?这是因为他们学问渊博,文笔雄健有力,所以无论写什么都能挥洒自如,不像前代那些号称诗人的人,只拘泥于风云草木这些题材,被许洞出了难题就束手无策了。

(二三)

西洛故都,荒台废沼,遗迹依然,见于诗者多矣。惟钱文僖公一联最为警绝,云:“日上故陵烟漠漠,春归空苑水潺潺。”裴晋公绿野堂在午桥南,往时尝属张仆射齐贤家,仆射罢相归洛,日与宾客吟宴于其间,惟郑工部文宝一联最为警绝,云:“水暖凫鷖行哺子,溪深桃李卧开花。”人谓不减王维、杜甫也。钱诗好句尤多,而郑句不惟当时人莫及,虽其集中自及此者亦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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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洛(洛阳)这座故都,荒废的亭台、干枯的池沼,遗迹依然存在,在诗中被提及的很多。只有钱文僖公(钱惟演)的一联诗最为突出惊艳,写道:“太阳升起在过去的陵墓上,烟雾弥漫;春天回到了空荡的苑囿里,流水潺潺。”裴晋公(裴度)的绿野堂在午桥南边,过去曾经属于张仆射齐贤(张齐贤)的家,张齐贤罢去宰相后归居洛阳,每天和宾客在这里吟诗宴饮,只有郑工部(郑文宝)的一联诗最为突出惊艳,写道:“水暖和了,野鸭子成群地游动喂养小鸭;溪水很深,桃树李树枝条低垂着开花。”人们说这不亚于王维、杜甫的诗句。钱惟演诗歌的好句子尤其多,而郑文宝的这一联诗不仅当时人无人能及,即使在他自己的诗集里能达到这个水平的也少。

(二四)

闽人有谢伯初者,字景山,当天圣、景祐之间,以诗知名。余谪夷陵时,景山方为许州法曹,以长韵见寄,颇多佳句,有云:“长官衫色江波绿,学士文华蜀锦张。”余答云:“参军春思乱如云,白发题诗愁送春。”盖景山诗有“多情未老已白发,野思到春如乱云”之句,故余以此戏之也。景山诗颇多,如“自种黄花添野景,旋移高竹听秋声”,“园林换叶梅初熟,池馆无人燕学飞”之类,皆无愧于唐贤。而仕宦不偶,终以困穷而卒。其诗今已不见于世,其家亦流落不知所在。其寄余诗逮今三十五年矣,余犹能诵之。盖其人不幸既可哀,其诗沦弃亦可惜,因录于此。诗曰:“江流无险似瞿塘,满峡猿声断旅肠。万里可堪人谪宦,经年应合鬓成霜。长官衫色江波绿,学士文华蜀锦张。异域化为儒雅俗,远民争识校雠郎。才如梦得多为累,情似安仁久悼亡。下国难留金马客,新诗传与竹枝娘。典辞悬待修青史,谏草当来集皂囊。莫谓明时暂迁谪,便将缨足濯沧浪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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福建人中有一位叫谢伯初的,字景山,在天圣、景祐年间,以诗歌闻名。我(欧阳修)被贬到夷陵(今湖北宜昌)时,景山正在许州(今河南许昌)做司理参军,他寄给我一首长韵诗,有很多好句子,其中写道:“长官官袍的颜色就像江波一样绿,学士的文章才华像蜀锦一样展开。”我回复他写道:“参军的春日愁思杂乱像云一样,白发写诗发愁送别春天。”这是因为景山的诗里有“多情的人即使没老头发也白了,如同野地里的思绪到了春天像乱云一样”的句子,所以我用这句诗来和他开玩笑。景山的诗很多,如“自己种植黄花增添野外景色,移栽高高的竹子来听秋天的声音”,“园林里的叶子更换,梅子刚刚成熟;池塘馆舍没有人声,燕子正在学习飞行”之类,都无愧于唐朝的贤士。然而他做官不顺利,最终因贫困潦倒而去世。他的诗如今已不再流传于世,他的家人也流落不知所踪。他寄给我的那首诗到现在已经三十五年了,我还能背诵它。大概他个人的不幸已经很可悲了,他的诗歌被埋没遗弃也实在可惜,因此我在这里把它记录下来。那首诗写道:“江水的流势并不像瞿塘峡那样险峻,满峡的猿猴叫声却能让旅人肝肠寸断。万里之外怎么能忍受被贬官的生涯,经过了一年鬓发就该像霜一样白了。长官官袍的颜色就像江波一样绿,学士的文章才华像蜀锦一样展开。异乡已经变得儒雅有礼,远方的百姓都争着认识我这个校雠郎(校对整理书籍的官)。才能像孟郊那样反而多是连累,情意像潘安那样长期悼念亡妻。在偏远的下等地方难以留住像金马门客(汉代文官)一样的贤才,新的诗歌就传给唱竹枝词的歌女吧。我的典雅文章暂且留待将来修撰国史时采用,我的进谏奏章将来会汇集到黑色的公文袋里。不要说这是在清明盛世暂时的贬谪,就此把官帽上的带子(象征官职)洗涤在沧浪之水中(隐退归隐)。”

(二五)

石曼卿自少以诗酒豪放自得,其气貌伟然,诗格奇峭,又工于书,笔画遒劲,体兼颜、柳,为世所珍。余家尝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纸,曼卿为余以此纸书其《筹笔驿诗》诗,曼卿平生所自爱者,至今藏之,号为三绝,真余家宝也。曼卿卒后,其故人有见之者,云恍惚如梦中,言我今为鬼仙也,所主芙蓉城,欲呼故人往游,不得,忿然骑一素骡去如飞。其后又云,降于亳州一举子家,又呼举子去,不得,因留诗一篇与之。余亦略记其一联云:“莺声不逐春光老,花影长随日脚流。”神仙事怪不可知,其诗颇类曼卿平生语,举子不能道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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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曼卿(石延年)从小就因诗酒豪放而自我满足,他的气概容貌雄伟不凡,诗歌风格奇特峻峭,又擅长书法,笔画遒劲有力,字体兼有颜真卿和柳公权之长,被世人所珍视。我家曾经得到南唐后主(李煜)澄心堂的纸,曼卿就用这种纸为我书写了他的《筹笔驿诗》,这首诗是曼卿平生自己非常喜爱的,至今珍藏着,被称为“三绝”(诗、书、纸),真是我家的宝贝啊。曼卿去世后,他的一个老朋友曾见到他,朋友说当时的情形恍惚如梦中,曼卿告诉他“我现在是鬼仙了,掌管着芙蓉城,想叫老朋友一同去游玩,未能如愿,就气愤地骑着一匹白骡子飞快地离开了。”后来又有人说,他降临在亳州(今安徽亳州)一个举子(秀才)家里,又想叫举子跟他去,未能如愿,就留下一篇诗给他。我也大致记得其中的一联,说:“黄莺的叫声不随着春光老去,花朵的影子长久地随着日光流动。”神仙的事情怪异不可知,他留下的诗却很像曼卿平生说话的风格,那个举子是写不出来的。

(二六)

王建《霓裳词》云:“弟子部中留一色,听风听水作《霓裳》。”《霓裳曲》今教坊尚能作其声,其舞则废而不传矣。人间又有《望瀛府》、《献仙音》二曲,云此其遗声也。《霓裳曲》前世传记论说颇详,不知“听风听水”为何事也?白乐天有《霓裳歌》甚详,亦无“风水”之说。第记之,或有遗亡者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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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建的《霓裳词》说:“在弟子部中保留了一种(演奏或舞蹈)形式,通过聆听风声和水声来创作《霓裳曲》。”《霓裳曲》如今在教坊(官方音乐机构)还能演奏它的旋律,但它的舞姿已经废弃而不再流传了。民间另外还有《望瀛府》、《献仙音》两支曲子,据说这是《霓裳曲》遗留下来的音韵。前代关于《霓裳曲》的传记和论述都很详细,但不知道诗句中说的“听风听水”是指什么事情?白乐天(白居易)有一篇《霓裳歌》写得很详细,也没有提到“风水”的说法。姑且把这件事记录下来,也许是史料有遗漏亡佚的。

(二七)

龙图学士赵师民,以醇儒硕学,名重当时。为人沉厚端默,群居终日,似不能言。而于文章之外,诗思尤精,如“麦天晨气润,槐夏午阴清”,前世名流,皆所未到也。又如“晓莺林外千声啭,芳草阶前一尺长”,殆不类其为人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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龙图阁学士赵师民,以纯正的儒学和渊博的学识,名重一时。他为人沉稳厚重,端庄沉默,整天与人相处,好像不善言谈。然而在文章写作之外,他的诗思尤其精妙,例如“麦子成熟时早晨的空气湿润,槐树开花季节中午的绿荫清凉”,这是前代名流都没有达到过的境界。又例如“清晨的黄莺在林外千声啼啭,芳草在台阶前长到了一尺长”,这简直不像他寡言少语的为人了。

(二八)

退之笔力,无施不可,而尝以诗为文章末事,故其诗曰:“多情怀酒伴,余事作诗人”也。然其资谈笑,助谐谑,叙人情,状物态,一寓于诗,而曲尽其妙。此在雄文大手,固不足论,而余独爱其工于用韵也。盖其得韵宽,则波澜横溢,泛入傍韵,乍还乍离,出入回合,殆不可拘以常格,如《此日足可惜》之类是也。得韵窄则不复傍出,而因难见巧,愈险愈奇,如《病中赠张十八》之类是也。余尝与圣俞论此,以谓譬如善驭良马者,通衢广陌,纵横驰逐,惟意所之。至于水曲蚁封,疾徐中节,而不少蹉跌,乃天下之至工也。圣俞戏曰:“前史言退之为人木强,若宽韵可自足而辄傍出,窄韵难独用而反不出,岂非其拗强而然与?”坐客皆为之笑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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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退之(韩愈)的笔力,无论运用到哪里都无所不能,但他曾经认为诗歌是文章的次要事情,所以在他的诗中说:“多情是为了结交酒友,作诗人是业余的事情。”然而他能够把资助谈笑、助兴开玩笑、叙述人情、描写万物的姿态,都寄托到诗歌中,并且能充分地发挥出它们的妙处。这对于雄健文章的大手笔来说,本来不足为奇,但我(欧阳修)特别欣赏他善于运用韵脚。他运用宽韵时,诗意就像波澜一样横溢,泛入旁边的韵部,时而归回,时而离开,进出回转,简直不能用常规来拘束,就像《此日足可惜》之类的诗就是如此。运用窄韵时,诗意就不再向旁边扩散,而是因困难而显出巧妙,越是险峻越显得奇特,就像《病中赠张十八》之类的诗就是如此。我曾经和圣俞(梅尧臣)讨论这件事,我认为这就像善于驾驭好马的人,在宽阔的大路和广阔的原野上,纵横驰骋追逐,完全随心所欲。至于到了河流弯曲或蚁穴土堆的地方,也能快慢得当,而不稍有失误跌倒,这才是天下最精湛的驾驭技艺。圣俞开玩笑说:“前代史书说韩退之为人生性倔强(木强),如果宽韵本来可以自足但他偏要向旁边跑,窄韵本来难以单独使用他反而不向旁边跑,难道不是因为他倔强而故意为之吗?”在座的客人听了都笑了起来。

(二九)

自科场用赋取人,进士不复留意于诗,故绝无可称者。惟天圣二年省试《采侯诗》,宋尚书祁最擅场,其句有“色映堋云烂,声迎羽月迟”,尤为京师传诵,当时举子目公为“宋采侯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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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从科举考试开始采用赋来选拔人才后,考中进士的人就不再重视诗歌了,所以几乎没有值得称赞的诗人。只有天圣二年(1024年)的省试,考题是《采侯诗》,宋尚书宋祁在这方面最擅长,他的诗句有“颜色映衬着箭靶旁的云气,烂漫;声音迎接着羽根月光,显得迟缓”,尤其在京城广为传诵,当时应考的士子称他为“宋采侯”(宋箭靶高手)。

(跋)

六一诗话跋

或云君士不喜杜少陵诗;今读其评论陈舍人诗,云“虽一字叹人莫能到”,其仰止何如耶?或又云,辟西崑体,亦未必然。大率说诗者之是非,多不符作者之意。居士尝自道云:“知圣俞诗者,莫如修。”尝问圣俞,举平生所得最好句;圣俞所自负者,皆修所不好;圣俞所卑下者,皆修所称赏。盖知心赏音之难,如是。其评古人诗,得毋似之乎?

湖南毛晋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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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一诗话跋(跋文)
有人说欧阳修先生(君士)不喜欢杜少陵(杜甫)的诗;现在读他评论陈舍人诗歌时,说“虽然只是一个字,却令人感叹其他人无法达到”,他(对杜甫)那种景仰和推崇之心又如何呢?也有人说,他批驳排斥“西崑体”的说法,也未必完全如此。大抵说来,评论诗歌的人的褒贬判断,往往与作者的本意不相符合。欧阳修先生曾经自己说道:“了解圣俞(梅尧臣)诗歌的人,没有比我更好的了。”我(欧阳修)曾经问圣俞,列举他平生所写得最好的诗句;结果圣俞自认为得意的句子,都是我(欧阳修)不喜欢的;而圣俞自己觉得平庸的句子,却都是我(欧阳修)称赞欣赏的。看来,遇到知己、真正懂得欣赏其作品的难度,就是如此。那么他评论古代诗人的诗歌,难道不也可能像这样吗?
湖南毛晋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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